有太多人喜欢这一句“蓦然回首，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。”一阕《青玉案》，成为宋词集上不可或缺的一抹滟色。王国维曾在《人间词话》里化用此句为艺术境界之谈的第三层，如拨云见日般，豁然而光明。
我二十二岁那年，是南宋绍兴三十二年。百丈城墙高峨，似乎永远不会崩塌。但即使是这样，也抵不过这一代的帝皇说：我们走吧，再也不要回来了。
我登上城墙，风吹起袍角猎猎作响。西北望，射天狼，苏子瞻写的真好。三十年前，那里还是北宋最繁华的帝都，摩肩接踵，人影幢幢，但，已经回不去了。
耳畔似乎又响起耿京的问话“你为什么起义?”风越发大了，稍不留神就将声音撕扯的支离破碎。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道“为了苍生。”
为了苍生，说起来真的很简单。
马蹄下尘土飞扬，眼内景色业已逐渐从金戈铁马的中原柔化成了清丽婉约的江南。我看着路边被滚滚黄沙湮没的尸骨，没有人知道他们也曾有过父母，有过爱人，有过孩字，有过家。一场战火，与其说是烧毁宋朝半壁江山，倒不如说是烧毁了中原百姓对朝廷的希望。
很久以后，我也曾听后世的人说，忽必烈代表的先进势力，冲击了腐朽的宋朝政权。我听不懂什么先进，解放一类的词汇，但我知道，我看见，蒙古铁骑到过的地方，没有盛世，没有安定，有的只是血腥的烧杀抢掠，民不聊生。
马鞍上的得意与马刀下的生命，从来没有区别。
战争必须停止，汴京必须收复。我这样告诉我自己。
绍兴三十二年，杭州城。
当我跪在朝堂上时请兵时，满心以为会得到毫不犹豫的答应，以为我能带着部队驰骋在战场狼烟中，哪怕是为了收复失地付出生命，我也甘之如饴。
“此事不宜操之过急。”高宗慢条斯理道“如今国库空虚，为了我大宋百姓着想，还是少起战事的好。”
就像是三伏天当头浇下的一道冰水，冷到骨子里。我以为，最后的最后，还是成了我以为。
我以为我能带兵杀回中原;
我以为我能收复宋朝失地;
我以为我能救这天下苍生;
无数个以为，交织成不可为。
朝廷不想战，高宗不想战，孝宗也不想战，偏安江南一隅，听不见汴京百姓的呻吟，他们觉得知足。
我怅然若失地跪在地上，连高宗再说了什么都充耳不闻，一颗心，仿佛是沉到了谷底，真的很心寒。
多年后，我已不记得当年我是否落了三两滴泪。如果落了，那又是为谁而落的呢?是为汴京百姓，还是这无能的朝廷?我不记得，不记得了……
从那天起，我再没提过收复汴京的事。从江西到湖北，再到湖南。从心许天下的爱国青年，到手握重权的封疆大吏。或许我变了很多，但我知道，隔着那段被战火烧的狼藉的岁月，那个曾说“了却君王天下事，赢得生前身后名。”的青年还在，不会改变，也永远不会消失。
后世人说，我的词里有那样炽热的感情，那样崇高的理想，是英雄壮志未酬的悲慨，沉郁顿挫，更入世。但他们怕是永不会晓得，“落日楼头，断鸿声里，江南游子，把吴钩看了，阑干拍遍，无人会，登临意。”扑面而来的何止昂昂古风，更是这天下兵刃呼啸而过的寒风!
我始终没能再次提起刀枪，“山外青山楼外楼，西湖歌舞几时休。”杭州城里纸醉金迷的皇族，再也记不起中原百姓的水深火热，再也记不起远在黄河畔的汴京城。
好多事情，如飞灰，就此埋葬。
四十年，一刹那，一弹指，就过去了，苍色的白爬上渐稀的鬓角。宁宗嘉泰三年，我再次得到复起，任绍兴知府兼浙东安抚使。一腔未寒的热血再次沸腾，多少年“正壮士，悲歌未彻”，是时候了，让我到前线去，哪怕“万里长征人未还”又如何?!故都，黎民，以及，天下。
但我错了，我不知道，不是所有人，都喜欢战火，喜欢故都，喜欢心怀天下。
开禧元年，我再次停职回乡。我老了，年华不再。岁月是无情的，有心，却再无力。
三年后，任命再次送到，我却已经不可能起身迎接。
那个上元灯节，火树银花不夜天，红袖倚过的长栏，又是那汴京城中哪一处?隔了千里，迢迢遥望，我的汴京，灯火渐阑珊。众里寻你千百度，何时，何时，方，能换你再次蓦然回首?
不可挽回，无力挽回，我却不离不弃。
阖上双眸时，我忽然记起一句诗
“岂曰无衣，与子同袍，王于兴师，修我戈矛”
烽火狼烟中，军行万里，高楼望断，故都去，我心怀家国天下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