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辈子会遇到很多人，每一次的相遇都会是一个故事。在这个故事里主角只有两个人——你、一个未知的他，而熙熙攘攘的人群只能作为背景存在。这个故事或许每天都在上演，也或许已经沉寂了很久，但所有的故事都在未完待续着，直到生命的尽头。这些故事或长或短，或喜或忧，陪着我们一路向前。记忆的碎片散落了一地，也许只需要一句熟悉的碎碎念，就能稀里哗啦地串起一大片，汇成汪洋大海汹涌而来。
姐姐在我们家群里发了老太太的照片：那时她正在指挥阿姨侍弄小院里的花草，并随时准备亲自上阵大干一场。我们小辈一阵骚动，群里叽里呱啦地吵着：不行!坚决不行!过了好一会，老太太自己在群里发：我回房间休息了。我隔着手机都能感受到老太太的委屈，不由地笑了。大伯离开的时候，所有人都担心耄耋之年的老人家会受不了这个打击，上个月老太太自个说要去姐姐那里住段时间，现在看来换个环境是对的。
夕阳总是无限好，让你觉得慈祥这个词儿用在老人家身上真是美好，但是呢，视你如伤的感觉也是让人耐心全无啊!
碎碎念，无休无止的碎碎念。每一次总能从一进家门就开始：最近累不累啊?路上堵不堵啊?饭吃了没有哇?晚上不要熬夜啦!被子要盖好，莫着凉了呀。啊啊啊，我到底是三岁小孩么?老人家就不能少操些心，相信我们可以活的很好的。满耳朵都是家长里短、孰是孰非、没完没了。两个处了一辈子的人，看个电视也能吵起来，吵着吵着就开始翻旧账，攻方炮火猛烈，守方急到哑口无言，“呜啊，哪里有过这等事，你这是瞎编排，扣帽子……”吵吧，吵吧，小吵怡情，老人家吵架就像小孩子过家家，无伤大雅，还蛮有意思。
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日子，大伯走的那天，我们回家接她去医院，刚开门却发现她已经衣帽整齐地准备出门，我弯下腰去给她穿鞋子，不敢抬头看她，怕遇上她询问的眼睛，路上也不敢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儿。可是啊，我们低估了老人家的预感和承受能力，她好像早就知道了一样，平静地走进抢救室，平静地跟老伴儿告了别，依旧平静地出来。往后的每天按时吃药，向每个前来吊唁的同事和亲友一一道谢，甚至安慰家里的每一个晚辈。我不知道她是真的没事，还是装出一副不让人担心的样子。就在大伯归葬邙山的前一晚，我半夜里迷迷糊糊听到响声从房间里出来，看见她一个人穿着单薄的背心在客厅里收拾第二天要用的东西，把那些祭品啊，挽花啊，衣服啊都分类装好，摆放整齐，让我们早上好拿走，我劝她去睡，她却死活都不肯，放心不下，没法子，只好陪着她一起收拾直到天明。
老人家真的没事吗?我想起自己在大伯离世后的一周里，每天恍恍惚惚，神思游离，眼睛不能沾一点跟死亡有关的字眼。一到晚上那些挥之不去的场景就接踵而至：我在过道里拼命地跑，却看见病床在我面前疾驰而过，大伯最后看他最疼的两个小辈一眼;抢救室外面，我浑身发抖地站着，握紧的手把掌心掐出一道道的指甲印;哥哥姐姐们哭乱作一团，哀求护士的样子;告别仪式上，我拽回伤心欲绝的姑姑却被泪水模糊看不见路……开始彻夜彻夜地失眠，好像千斤压着我的身体，我只是一个处了5年的小辈，过了一辈子的老伴，她真的没事吗?
以后我再去看她的时候，老人家精神依旧矍铄，坐在沙发上冲着我微笑，那位置原来是大伯的。她拉着我像以前一样家长里短地说话，这次全都是年轻时候的回忆。
她跟我说年轻的时候跟组织上山找矿产，那时候大伯学历好，是他们的数学老师，他们就这样一路找一路学;60年的时候家里揭不开锅，就把孩子分批送到老家;文革的时候单位闹分裂被**派打折了腰，到现在都没好;她跟我讲中南军区，讲周总理逝世，讲学生运动，一件一件的，时间、地点、人物都清晰明白，我才知道老一辈的人到底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都经历了怎样的苦难，才到了今天。
活到今天，到底还有什么看不开呢?人之将死，老之将至。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，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，所有的颠沛流离都将由大江走向大海。
那天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很清楚，我记得老太太跟我说，人呢，一辈子太长，一道一道的坎，年轻的时候新中国穷啊，搞运动搞建设领一两块钱的工资，一天上班家里还有三个孩子，自己蒸馒头做饭。后来闹文革，到处贴大字报，开批斗会，差点没了命。能活到四世同堂的年纪，死还有什么好怕的呢?我在一旁听得唏嘘不已，感慨万千，怅然若失，似有所得。
重读长辈这本书，每一页都和着殷红的血浆，每一个字都浸着无声的泪水。他们是共和国的缔造者，新社会的建设者，改革开放的乘浪者，也是战乱贫弱的流浪者，风云变幻的殉葬者。这本书，又要怀着怎样的敬意才能读懂呢?这书中的人生之智又能领会几分?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