路上，我遇见我的初中同学王春雪，她一见我就捏着鼻子，一定是四溢的臭气让她表示出嫌弃，但依然招呼道：“你挑着这粪便要上哪去啊？”
“省委的领导要吃……”我正累得气喘吁吁，有点上气不接下气。
王春雪笑了起来。
“——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！——省委的同志吃的是专供，胡大娘种植的绿色蔬菜，这粪便我是给胡大娘送去……”
王春雪佩服地望着我，我也为能够为省委的领导奉献自己的粪便感到由衷的得意，一时话语多了起来：“胡大娘的蔬菜地是省委指定的绿色基地，专供省委领导的，领导说不能施用干净的化肥，只能使用人粪尿。为此我也成了省委的特供户，整天为他们拉屎拉尿的。这是我亲自拉了半年的屎尿啊！估计能够够省委的领导吃上几天的——蔬菜现在处于施肥的时节——”
我没有撂下担子，边说边快步走着，话儿还没说完，王春雪已经被我甩在身后。其实，我不愿王春雪看到我挑粪的样子，在她面前我会生起一种自卑感。如今她是一名省城的大学生了，每周末还能回家来转悠转悠，看她那样子无疑正是从家中赶往学校的，而我在高考落榜以后，只能在乡下整日游荡、无所事事，幸好我们这儿被省城一些机关指定为专供的蔬菜基地。
我的脚底与路面擦出“沙沙”的响声，胡大娘的蔬菜田就在前头，黄瓜已经爬上架，青绿的菜田像一片绿色的水塘。但是，我看到远方有一片条红色从遥远的大马路铺整过来，然后延续到田垄上。胡大娘正在田里捉虫呢！
我放下粪挑子，高声叫道：“大娘！”
大娘扑打了下自己的膝盖，一阵尘土弥散开来,大娘费力地站起身来，笑眯眯地说道：“这孩子……谁让你这么大老远地……？”
我说：“反正我也闲着……”。
胡大娘朝我走了过来，边走边说道：“累着了吧？快坐田边歇歇。”
我说不累，然后，我指着远处那漫长的从路面延伸到田垄的红色说道：“那红色的是什么？”
“听说省里的领导要来视察菜地，镇里给铺的红地毯。”大娘说。
“地毯？”我显得有些惊讶，“地毯怎么都铺到田垄上了呢？”
“听说省里的大官要来……”，大娘说，“我们这幸亏成为特供基地，才能显得这么富贵，要不祖宗八辈子什么时候铺过红地毯呢？”
“……不会让菜农出钱吧？”我担忧地说。
“既然是镇里张罗的，自然是镇里出的钱”，大娘嘀咕道，“如今，因为施用化肥，粮食增收了，农民也刚能吃饱，谁想上面却要吃不施化肥的。”
我记得电视上，世界粮农组织正给我们的总理颁奖呢，说中国仅用占全球9%的耕地和6%的淡水养活了占全球21%的人口，他们也许不知道还有那么多人吃特供呢？这真是一遍神奇的土地啊，我放眼向远方望去，红色的地毯像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展现在辽阔的蔬菜田里。
王春雪已经走在红地毯上，那儿是去往省城的路。胡大娘注意到我望远方的眼神，她以一种暗淡的声音说道：“那是春雪吗？”
我回答：“是王春雪”。
“……前天，省城机关派车来收菜，她妈妈下田砍菜时，镰刀砍在自己的腿上了，春雪八成回来看她妈的”。
“是吗？”我看到来时的路上还有散漫的暗红色的血滴，那一定是春雪妈留下的，我并未为春雪妈伤到了自己感到难过，还在为春雪能在省城上学生出嫉妒心呢！
大娘说：“春雪是不错的孩子。”我知道大娘的意思，她有撮合我和春雪不可告人的想法。
我默然无语地看着大娘，我知道大娘为我未能升学感到忧伤，我便说道：“没关系，我就在家帮你种蔬菜好了”。
大娘叹了口气，说道：“要不是计划生育，你的爸妈一定会来把你接走的。”
我说：“我根本不记得我有过爸妈的，他们既然不认我，我又何必惦记人家呢？”
大娘用手指戳了下我的脑门，说道：“你这孩子？这事怪不得你爸妈，那时计划生育抓得那么紧，谁敢生二胎呢？那是要开除公职的罪。你爸妈肯定也是没法子的。”
“可是，人家也从没来看过我啊！”
“公家人哪像我们庄户人家那么自由呢？他们肯定是怕被挖出老底来。不承认就不承认呗。”
我笑了，说：“我从没在乎自己有没有爸妈。我不是也长到这么大了吗？”
“如果你外公外婆没去世，即使你没能升学，他们一定会让你去当兵的”。
我说：“我不是杀人的种，我最不想当只知道听指令踢正步的兵崽子……其实，我很想去上学的，可谁让我没好成绩呢！”
“不是你没好成绩，而是你心底的事太多，要不就是你太不把事当事了”，胡大娘望了我一眼，觉得这不是自己能左右的，我也变得忧心忡忡起来，但为了安慰大娘，我呵呵地笑道：“要不，我过些时候去省城打工好了”。
大娘说这也好，总比成天在家晃悠强。
我说我不在家，省委的领导就吃不到我的屎尿催长的蔬菜了。
大娘笑了笑，说有别人为他们拉呢!你关心谁吃着蔬菜干嘛？还是自己想着出息吧。然后，低头看着田垄里的蔬菜，说道：“也不知怎么啦？这个时节竟然生出许多虫子来？跟领导抢食呢!”
我站起身，我说我来泼粪吧，我用粪勺在桶里搅合着，然后扬起粪勺，一股奇异的气味随之飘荡在这特供的蔬菜田里。
关于有机蔬菜与专供的关系，庄稼汉马大爷有一个说文解字，那一次，大家坐在田埂上闲话，马大爷望着就要收割的兰花菜说道：“你们说，这粪便的‘粪’字怎么个写法、解法啊？”马大爷上过几年私塾，大字识得几个。身边的一个刚读初中的孩子很炫耀地说：“‘米’字下面加个‘共’”。马大爷笑呵呵地看了那稚嫩的初中生一眼：“这不，粪就是跟共产党吃的米。所以，使用屎粪种植的庄稼、蔬菜必须给高级的共产党员送去。道理就在这里。我们庄稼人，啥不能吃呢？”
在一边抽烟的王春雪她爸自言自语似地说道：“你说，省里的那些干部整天山珍海味的，为啥还要吃蔬菜啊？”
“整天的山珍海味，也就太腻歪了，需要蔬菜冲带一下油气。”马大爷说。
领导的车队来了，一团尘土远处的路面飞扬起来。很快，车队驶入红地毯铺着的路面，一群衣装整洁的人走下车来，在这广袤的菜地里指指点点，他们的到来让我把粪勺扬得更高，以便粪便的香气飘得更远，我知道我一心想向他们表功呢！可是，他们似乎不在乎我这小样儿的活计，只见镇长一个人冲我奔了过来，老远就对我指指戳戳地。当他跑到我跟前的时候，已经气喘吁吁，他以责难的口气说：“省里的领导来视察呢！谁叫你这时扬粪呢？赶快放下粪勺！”
我说：“我这不是在施肥吗？没粪肥，哪有蔬菜的水旺呢？”
镇长说：“领导要看的是青旺的蔬菜，不是粪肥！你就改天再施肥吧！你没看到路边的彩旗和通知吗？”
“没看到”，我说，顿了顿，我谄媚地对镇长说：“让领导看看我亲自为他们拉的屎尿吧！”镇长“呸”地吐了口浓痰，正落在我撒出的一颗粪粒上。镇长抱怨道，“这个胡大娘也真是健忘。到处屎粪让领导怎么视察？我们恨不得给每棵蔬菜系上红花，你却在泼屎泼粪？”
我拄着粪勺，望着省里来的那群领导，领导们的手掌在蔬菜田里捋过，像是在播撒麦种，我也听到他们赞许的声音：“大丰收啊！大丰收！党的政策就像春风啊……”
我在心底纠正道：“春风并不能使蔬菜水旺，党的政策更像粪便才对啊！”几分钟以后，领导们的车队离去了，再次激发了远处马路上的尘土，看来地毯没有铺进省城啊！
我开始扬起粪勺给蔬菜布施党的新政策，而一种忧伤却在菜地上蔓延。
